太阳不是突然下山的。
十多年前,可能更早以前,山东潍坊一些国道、省道两旁,经常能看到一排排高大的法桐,分枝点五六米,列队一样雄伟壮观。
潍坊坐拥国家“森林城市”的殊荣,当时的市委书记张新起喜欢种树,打造了“潍坊森林”。那个年代还能被称为“XX森林”的另一个城市是重庆,那里的领导喜欢种银杏。所以“重庆森林”并非王家卫的专属作品。
2012年3月,张新起走马上任青岛市委副书记、市长。青岛朋友说,张市长复刻了在潍坊的成功之道——搞城市森林,建“森林城市”。
2012年春天还没过完,青岛很多地方草坪就被掀了种上树,包括香港中路靠海一线,张新起因此也被市民冠以“种树市长”的称号。很多市民对拔草种树的做法不认可,将不满诉诸媒体:
观海本来就是青岛的特色,树太多,挡住了海。
苗木行业也随之飞升,品种市场迎来高光时刻,推广者牢牢扣着城市绿化做营销,等着吃城市森林的红利。最热闹的美国红枫推广者们说:青岛汇泉广场种的就是咱美国红枫。
再往后,“种树市长”张新起官拜山东省人大常委会党组成员、副主任。
2023年2月20日,江苏省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:对被告人张新起以受贿罪判处无期徒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,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。
南京人民检察院指控:张新起在任职期间,为相关企业和个人在企业经营、项目开发、项目承接、规划审批方面谋取利益,数额特别巨大。
社会发展造就了时代,而时代造就了一批人,也推升了一个行业。种树市长不仅只有张新起,喜欢种树的城市也不只是青岛。可现在种树能解决的社会发展问题比以前少了,与其说是乔木市场的红利期过去了,不如说是市政大绿化的红利期快过去了。
隔壁老李说,靠水晶球谋生的人,注定要吃碎在地上的玻璃。
2019年,为巩固脱贫成果,四川某县继续高位助推农村文旅,该县在2018年完成了全县脱贫,接下来要确保不返贫,迎接成果验收。那天,县委领导、城投公司领导、乡镇领导,接待了一家浙江的园林企业,就共同开发文旅的事宜聊到很晚。
这家企业先前就打造了千亩樱花主题园,支持美丽乡村建设,还配合几个村镇做了基建。按照先前的合作思路,接下来应该要做卖景、卖树、卖餐食的系列开发运营。
当晚的极限拉扯,双方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出现了卡壳,包括相关建设款项和用地指标。
2019年已经过了“伪PPP”模式最盛行的几年,惊弓之鸟的园林企业老板们,有点忌惮和政府合作长效运营的项目,即便有也多半是虚晃一枪;要么是政企合营双方共同投资与运营;再或者退一步:能有不动产作为交换。
更多园林企业还是直指设计施工的项目款,而且有些是用苗木的欠债杠杆来推进的。
可甲乙双方那晚的博弈在所难免。地方给的条件与之前说法有出入,土地的调规承诺恐怕不好兑现;浙江老板认为如果没有相应的土地柔性政策,接下来的文旅开发就不好搞,修个厕所都成为问题。
昨晚还叫人家小甜甜,今朝就成了牛夫人。合作成了一个冗长的马拉松式博弈过程,甲乙双方像挤牙膏一样往前推进,大家都在磨刀霍霍,但又十里一徘徊。
后来,四川该项目不好推进的消息不胫而走,也出现了挖苗抵债的情况。
2020年,国家“非农化、非粮化”政策铁腕执行,土地问题更敏感了。有些建立在基本农田、甚至一般耕地上的合作得推倒重谈,“花木振兴”的产业包装逻辑受到阻力。
讲真,云贵川渝“西南F4”基本农田的划线,很多已经跑到了山上。这两年中央一号文件开篇就提到土地红线问题,很多之前的项目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。正如一位地方领导说的:
历史做法不对,但全盘否定历史也不对。
现在各地都避免陷入过渡的房地产化,建设用地的审批唯唯诺诺,一级整理都归拢到地方国有平台做。难免有历史遗留问题,有的项目先前投资方自己已经做了整理,甚至项目基建都完成了——推倒不现实,只能调规指标,把土地整理的相关手续在国有平台过一遍,再走招拍挂程序。
于是得把规划重新补上上报国土部门,操作周期长不说,既做裁判又做运动员,容易挖坑埋雷,土地整理费用可能还得操作方自己先垫上,等到调规批文确定下来的那天。
怕他不来,又怕他乱来。可情绪已经酝酿到这了,哭着也得解决问题。
比如贵州,一个涉农部门就提出了:贵州很多山地若种粮食,不仅农户收入低,而且地理条件也不适合。那么是否能有相应的全国或者区域性的统筹,进行指标置换?
好在贵州有2022年的“国发2号文”护体。2022年1月,国务院《关于支持贵州在新时代西部大开发上闯新路的意见》发布,某种意义上支持了贵州探索新路线,可窗口期有限,结论也不确定,得凭地方和操作方的运作本事。
园林园艺企业在这条夹缝里面,或许能有新的路子出现。转型找死,不转型等死,很多企业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时代下的产业特点。
隔壁老李认为,以往园林绿化市场操作空间大,主要有两方面原因:
一是时代背景,城镇化下的房地产开发,以及城市政绩工程双推手;二是技术漏洞,除了植物的活体和非标,还有挂靠和税务。
现在整个行业出现下行,有几个核心问题值得换位思考:
违规挂靠将被金税四期狠狠按住,系统自动报警后必查;基本农田搞花木不缴税,还在为绿化实施单位抵税;苗圃占用了农田,导致粮食减产。
财政收入解决的是发展问题,粮食安全解决的是民生问题。如果两者都不占,那么道路就越走越窄了。园林行业给社会和国家带来了什么,应该不只是几座“森林城市”、“园林城市”。
园林,再扩大到观赏园艺行业,核心优势应该是“壳价值”。狭义理解,就是把场地扮靓的价值;广义理解,是承载运营人居生活的生态空间价值。“壳价值”的多少取决于把它们嫁接到什么主体上,要达到什么目的。无论市政、地产、庭院。
隔壁老李上中学时,政治课本书上赫然写着: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,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。
而在2017年,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: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,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,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。
物资匮乏的年代,社会发展缺的是原材料;生存物资满足之后,缺的是高质量生活内容供给。这应该是时代教吾辈努力的方向。
2023年春节刚过,重庆某县县委班子及各局首要就兵分七路,到沿海发达省份招商、谈合作。这次他们带来了10个亿的奖补资金以及银行授信,还有田园综合体项目、城市盆景项目、电子竞技项目,等等。
文旅招商分队由文旅部门一把手带队,围绕的主线是一次“大花园”行动,把涉及产业、民生的各个环节打通,包括了资金、土地、税收。这位部门领导在江浙待了四五天,每天参观四五个企业,所到之处时刻不忘推销自己的城市。
合作逻辑没有问题,只是要求地方政府拿出可靠合作机制来,把能摊开的家底亮一亮,撬动民间投资与长效运营,确保民间资本投资回报兑现,不能把民企按在地上使劲儿薅羊毛。
2023年“两会”召开,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:拟安排地方政府专项债券3.8万亿元,加快实施“十四五”重大工程,实施城市更新行动,促进区域优势互补、各展其长,鼓励和吸引更多民间资本参与国家重大工程和补短板项目建设,激发民间投资活力。
三年的抗疫,让本不富裕的地方政府雪上加霜。华东一个富裕的县级市,今年所有财政预算减半,绿化项目少得可怜,其他地方可见一斑。政策资金打头、花小钱办大事、公私合营是眼下的必然之路。让上帝的归上帝,凯撒的归凯撒。
就像重庆这位文旅部门领导对我们说的:都这个时候了,很多项目可以谈,需要什么条件可以提,但不动就“不得行”,怕也“不得行”。那么多文旅局长都开始做“网红”、县长都开始直播带货了,也没什么好端着了。
不管你愿不愿意,“种树市长”的时代过去了,“合作型甲方”时代已经到来。
园林行业的大市政时代也快结束了,关乎美好生活的大花园运营时代也将开始。